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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人間哀樂已陌生了,卻唯獨記得他。

她的身體記得那些習慣

病作弄她,她忘記了有幾個兒子,但能說出三個兒子的名氏。早上他守著她吃了藥,說好中午、晚上再吃,轉身,她將一天的藥都吃了。於是他只能按次發藥給她吃,平時將藥藏起來。

她知道自己糊塗了,很悲觀,連開放水管與關閉電視也弄不清。家人不讓她接觸火、天然氣,但她習慣每晚要到廚房檢查一遍,檢查煤球、煤餅爐有沒有封好,封火,是她平生的要事。現在只需開關天然氣及電門按扭,但她仍說是封火,每次試著開關多次,最後自己還是糊塗了,不知是開是關,於是夜裡又起床到廚房再檢查。家人只好將廚房上鎖,她不樂意,到處找鑰匙。無奈,他只好開了鎖,跟她走進廚房巡視一遍。

每晚,他們各吃一盒酸奶,總是她從冰箱裡取出酸奶,將吸管插入奶盒,然後分食。最近一次,剛好只剩一盒酸奶了,誰吃,互相推讓。因吸管也沒有了,她找來小匙,打開奶盒,用匙挖了奶遞給他,像是餵孩子,是她沒有忘記終生對他的伺候呢,還是她一時弄錯了,該遞給他整盒奶而不是用小匙餵奶。夜,並坐沙發看電視,她不看,看他毛衣上許多散發,便一根一根撿,深色毛衣上的白髮很好尋,她撿了許多,捏成一小團,問他丟何處,他給她一張白紙,她用白紙仔細包起來,包得很嚴實,像一個日本點心,交給他,看著他丟進紙簍,放心了。

她記得要不停付出

他的妹妹是醫生,從湖北常來電話時刻關心她新近的病情,哭著說報不盡琴姐(嫂子,即她)的恩,因家窮,以往總穿琴姐的衣服。他同她回憶這些往事,她弄不清是說事還是說情,反問:“是衣服太瘦?”欣喜與哀愁一起離她遠了,她入了佛境。有一次,她隨手抽出一張報刊畫頁看,看得很細緻,她想說話,但說不出來,看來她在畫頁上沒找見他的作品,有疑問。他見她語言又生了障礙,更心酸,拍著她的背說:“不說了,不看了,早些睡覺吧,今天輸液一天太累了。”她很聽話,讓他牽著手走進臥房,他發現她忘了便溺器,這本是她天天自己收撿,連阿姨也不讓碰的工作。

他兩年前病倒,像地震後倖存的樓,仍直立,並自己行走,人家誇他身體好,不像86歲的老人。其實機體已殘損,加之嚴重的失眠,他是悲觀的,他完全不能適應不工作、無追求的生活,感到長壽只是延長徒刑。最近她的病情驟變,他必須伺候她。她終生照顧了他的生活,哺育了三個孩子,她永遠付出,今日到他反哺她的時候了。他為她活著,她是聖母,他願犧牲一切來護衛聖母。他伴著她,寸步不離,欲哭,但感到回報的幸福。但他們只相依,卻無法交談了。她耳背,神誌時時不清醒,剛說過的話立刻全部忘掉,腦子被洗成了白紙。他覺得自己腦子的底色卻被塗成可怕的灰暗。

醫生診斷她是腦萎縮,並增添了糖尿病。因此每頓飯中他給她吃一顆降糖藥。有一回兒子乙丁回來共餐,餐間乙​​丁發給她降糖藥,她多要一顆,給他吃,她將藥認作童年分配的糖果。

她記得如何等待

春光明媚,陽光和煦,今天乙丁夫婦開車來接她和他及可雨去園林觀光,主要想使她的思維活躍些。到她熟悉的中山公園,但無處停車,太多的車侵占了所有的街道和景點的前後門,他們只好到舊居什剎海,停車胡同中,步行教她看昔日的殘景和今天的新貌。老字號烤肉季新裝修的餐廳裡,一些洋人利用等待上菜的時刻,忙著在印有圓明園柱石的明信片上給友人寫短信。她看看,並無反應。又指給她看自家舊居的大門,她說不進去了。她將當年催送煤球、煤餅,倒土、買菜、買糖的事一概抹盡,這住了二十年的老窩似乎與她無關,或者從未相識。

她和他在家總是兩個人吃飯,吃飯時他正忙事時她便自己先吃了。有一回晚間他發燒,立即去醫院,家裡正晚餐時候,叫她先吃,她很快吃完,但吃完後一直坐在飯桌不走,等他回來吃飯。偶爾他因事晚回來,冬日下午五點鐘,天已擦黑,他進門,廳裡是黑的,餐廳是黑的,未開燈,不見她。臥室陽台的窗戶上,伏著她的背影,她朝樓下馬路看,看他的歸來。

一次,她自己在床上擺弄衣褲,他幫她,她不要,原來她尿濕了衣褲,又不願別人協助。她洗澡,不得不讓步讓阿姨幫忙了。他洗澡都在夜間臨睡前,她已睡下,聽到他洗澡,她又起床到衛生間,想幫他擦背。年輕時代,誰也沒幫誰擦,她只為三個孩子洗過澡,那時是用一個大木盆擦澡。面對孩子,她的人生充實而無愧。她今天飄著白髮,扶著手杖,走在公園裡,不相識的孩子們都親切地叫她奶奶,一聲奶奶,呈現出一個燦爛人生。

他有時作些小幅畫或探索漢字造型的新樣式,每有作品便拉她看,希望藝術的感染能拉回她些許情絲。她仍葆有一定的審美品位,識別作品的優劣,不過往往自相矛盾了。有時剛過一小時,再叫她重看,她問:什麼時候畫了這畫,我從未見過。他不能再同她獲得共鳴。

沒有了精神的交流,他和她仍是每天守護著的60年的伴侶。他寫伴侶二字,凸出了兩個人,兩個口,兩道橫臥的線,兩個點,濃墨粗筆觸間兩個小小的點分外引人,這是窺視​​人生的眼,正逼視觀眾,直刺觀眾的心魄。

她把孤獨拋給他

他和她談新近的往事。年輕時他做過一份美術史考卷,被陳之佛先生評了九十幾分。六十年裡,陳先生的家人完好地保存著這份“狀元”卷,以及先生為他倆證婚的相片、為他倆畫的茶花伴小鳥一雙。他真覺這是六十年婚姻生活的冠上明珠,她卻淡然,此事似乎與她無關,她對人間哀樂太陌生了。他感到無窮的孤獨,永遠的孤獨,兩個面對面的情侶、白髮老伴的孤獨。孤獨,如那棄嬰,有人收養嗎?

因一時作不了大畫,他和她離開了他的大工作室,住到方莊上世紀90年代初建的一幢樓房裡,雖只有一百來平方米,但方向、光線很好。前年孩子們又給裝修一次,鋪了地板,煥然一新。春節前後,客送的花鋪成了半個花房。孩子們給父母不斷買新裝,都是鮮紅色,現代型的。她穿著紅毛衣、紅襖,手持杖,篤!篤!篤!

在花叢中徘徊,也不知是福是祿。

他和她的暮年住在溫暖之窩,令人羨慕,但他覺得同老死於山洞內的虎豹們是一樣的歸宿。她不想,聽憑什麼時候死去,她不回憶,不憧憬。他偶然拉她的手,似乎問她什麼時候該結束我們病痛的殘年,她縮回手,沒有反應。年年的花,年年謝去,小孫子買來野鳥鳴叫的玩具,想讓爺爺奶奶常聽聽四野的生命之音,但奶奶爺爺仍無興趣,他們只願孫輩們自己快活,看到他們自己種植的果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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