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相遇
文 / 吳孟樵
2011年於我，是個荒謬的年。同時有不同的朋友群，日夜出入不同形式的聚會。最常與來自東南亞，長得似南美的健美少婦奧莉薇亞去她一定得去的『ZIGA ZAGA』，內有樂團現場演奏、演唱西洋流行樂曲。這是她最期待的娛樂，她只邀請女性朋友參加。那是安全、愉快又健康的聚會。她的英國先生偶爾會與我們一起喝酒跳舞，奧莉薇亞穿著極高的鞋子，舞姿性感有活力。
奧莉薇亞與藍曾是我的鄰居，但他倆不認識，我卻分別與他們在2011年相遇，他們是30幾歲的年紀。與他們相識時，離他們遷出這棟大樓已有一段時間。藍，我暗稱他藍，是因為他在深夜會透出藍色的光影，外貌帥氣有型如明星、身形高瘦、肌肉結實，有一頭長捲髮，叛逆又憂鬱的眼帶著孤冷氣質，像極了藝術家，從事的工作的確與藝術品味有關。他與我走在白日下，以及深夜的公園、巷道，一起吃飯、到小酒吧喝啤酒、紅酒。似乎喝了酒、點起香菸，他的話匣子才會開啟。我倆似陌生人、似朋友、也似情人。他與奧莉薇亞是我願意在夜晚出去一聚的朋友。
示意圖：資料圖庫
聚散是生活常態，2011年深秋、即將入冬之際，媽媽過世後，我儘量不夜出，專心地念〈心經〉給媽媽。沒想到，從沒真正背誦過的心經，因這一念再念多次，背了下來。這期間，藍也歷經家人的離世。他說：人生呀，坎坷！
但他不知我的坎坷歷程，只知我很勇敢。
本不習慣與人過多往來，近年更是幾近少外遊，即使巧遇他們，只禮貌性地回應。倒是，藍在去年底把長捲髮理成平頭，少了點陰鬱氣質，多了些陽光味。怪了，我反而不習慣他把頭髮理了。他的高挺鼻樑與我不相上下，我們走著聊著，總感覺他比我還抑制自己的情緒。但，話匣子一開，多數時候是他說著、我聽著。夜，如另一個太陽照耀著我們走過的路，更像情人了。
今年的某深夜，他依然送我回住處大樓後巷，不知怎地，他回頭喊了我，說了幾句話。他向來不是情感細膩至返身訴說的人。因這一反常，我心驚地看著他腳下的便鞋，似乎帶著抖音回應他毫不相干的三個字：「多保重。」
當我再次往前走向住處大門時，暗罵自己：怎會給出『多保重』這三個字？沒頭沒腦地，只因他當晚沒吃飯嗎？只因他常常熬夜嗎？像是一種不安的回聲，天氣不涼，我卻抖顫了起來。自此，忐忑了至少半個月，心知，與藍不適合增添柔暈氣息。他與我都是屬於鬱悶的人，我們不該改變回應的方式。
這忐忑的半個月裡，心理聚焦於視線中捕捉到藍那一雙便鞋裡的腳，而聯想到另一雙腳：
2011年8月20日，接到音樂家張龍雲老師的簡訊，與我約中午在台大醫院的加護病房外碰面。深切記得當時丟下一切、不顧車潮如巨虎一隻隻的逼近，只知奔於馬路中攔計程車，焦急的心幾乎跳出身體。上車後，第一件事是打電話給劇場導演李小平：「小平，你知道嗎……」他還不知這件事，我帶著泣音儘量說明原由。有些事的疑問已難解，不能解的，在這幾年學會不追解答案，保持一顆純粹的心，才是『心』的本質。
『金色年代華語電影音樂劇場─電影幻聲交響SHOW』首演日是2011年8月19日週五晚上。當天白日在中山堂彩排時，這場SHOW的總製作人、音樂總監史擷詠熱情地向我介紹他時常提到的同學好友張龍雲。因為，當晚我們要一起上台。那天的因緣，沒想到一過午夜，生命的相見方式徹底轉換。
2011年8月19日初秋，音樂家史擷詠以我暗自吃驚的方式上台，中場休息時，他已大量透支體力，我倆單獨對話中，他所說的某一句話，成為生命中的最大遺憾，也透露出他對生命的看法，他即使是一再地燃耗身體，卻是打從心底珍視生命。
2011年8月20日（8月19日半夜）凌晨大約兩點多三點多，距離我收到一大堆電話與簡訊後，上床之際，當時還張著眼，確實地看到樓梯欄杆邊是史擷詠的半身身影，我大感奇異地跟家人說：「咦，我怎麼看到擷詠啦？」他的周邊是彩色的綠林，從他的神態，隱隱覺得『他很好』。20日中午奔赴醫院加護病房時，張龍雲好心地為我拿著我的隨身包，以便我單獨入內探視擷詠。
當時思緒紊亂，不知該從哪一段理起。擷詠的身子旁究竟有多少管線不是重點，使用的葉克膜也不是我第一次在加護病房見到。曾數次出入加護病房探視某些親友，全成了我無法移除的深刻印記。8月20日記憶最清楚的是看到史擷詠瘦長身子下的腳丫子，他的腳露出被單外。我很想走過去，為他理上。明知他的靈魂不住在身體裡了，他毫無知覺。但，又深怕觸動他移遠的靈魂腳步，奔回，是耗費『心』的重量吧。於是，我仍維持原來的位置，輕聲地跟他說話、祝福他……
2011年，全世界多起災難，如墜機、沉船、暴雨、颶風。1月，俄羅斯首都莫斯科的多莫杰多沃機場發生恐怖攻擊爆炸案、3月11日，日本地震海嘯引發核漏事件。8月媒體報導的還有林克孝、史擷詠、鍾鐵民去世的消息。對於世人來說，每一年必有令人悲喜交加的事件，但『11』這數字，卻在我心底形成幻化的意義，其一因素是2011年6月11日，史擷詠與我一起演講。
2015年8月，史擷詠往生音樂國度四年了、四年。近日聽說，『史擷詠紀念音樂館』成立，聆聽、感受他的音樂，絕對是音樂生命的延續。
即使是日子流逝得很慢很慢，慢得幾近讓人窒息。緩行的分秒，實際上仍轉動命運，我繼續著幾項不可思議的事件，一一承受，並且學著處理。直到2015年初，才真正領會什麼叫生命、什麼叫保重。
原來『保重』這字眼，竟然根植於我對生命的體驗。日前走在路上巧遇奧莉薇亞，她陪先生去醫院複診，突然，她問起史老師，因她2011年與我講話時，正是被史老師走過來問候我的聲音打斷了。我說史老師上天國了。她啊了一聲，停了兩秒，邀我去他們新家參觀、吃飯、爬山。她的第三個孩子，在前幾年是剛出生不久的男嬰，當年我抱著他，看似很小的男嬰，沉甸甸地很有重量。而今上學了吧。我想著也許可以帶藍去奧莉薇亞家，他們即使不相識，或許會憶起曾搭同一部電梯哩。
奧莉薇亞、藍，史擷詠，與我竟然都在2011年……
相遇。
（刊於2015年8月19日週三 人間福報 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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