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躺著,她站著,在這高高山巔。風送草木香,燃燒柏枝的香氣格外濃郁一些。
這從前的一對夫妻,現在一個墳裡,一個墳外。她看丈夫新添土的墳,感嘆他比自己有福。她葬他,誰葬她呢?
白雲飄動的樣子像她的心情,散漫去,無拘謹。
回顧二十年的婚姻,之於她,就像一所學校,她如幼童,從123,從aoe學起。
起初她有一點不明白,覺得他們的不睦是他的錯誤,分明是他在挑剔,他在嫌棄她。嫌棄什麼呢?說東說西,最後其實就是嫌棄她本人,那些看在別人眼里分明的優點,在他眼裡都成缺憾。
你不也來自鄉村麼?你也曾是本分人家的孩子麼!她的反抗,輕弱如耳語。
直到某一天,她明白他那樣待她的理由:他在平衡他對另一個女人的虧欠,那個才是他的所愛,但他無力選擇和所愛相守一生,因為他對母親的孝敬,即便母親的決定違拗自己的本心,他卻能放棄所愛,成全母親。
成全了母親就是成全了她麼?天知道。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條不歸路,她被選擇,被拘謹,她作為妻子活著,卻是夾縫裡的花,磐石下的草。
她尊敬他的母親她的婆婆,她也是尊敬他的丈夫的吧?因為在這方圓百里的城中,誰不知道他的丈夫啊?在所有外人的眼裡,他們的婚姻正是郎才女貌的眼前版。
她這夾縫裡的花,磐石下的草,也要保持花的嬌媚,草的強勁。哪怕有一個愛的敵人,橫在她和他之間。
他凝目看她,她看見他瞳仁中的女人,不是自己。他愛憐她,那痴迷也是給另一個女人的。這種種,就算遲笨,都能感覺到,何況她從來都是敏感的。
隔著一個人,他和她的距離,如此近,卻分外遠。遠到他注目她,都成偏見。
那時他的寡母健壯地活著,她對她的誇讚、抬舉就是一頂保護傘。等那頂傘倒下時,她已從一株羞澀的小苗長成一棵根深葉老的大樹了。
搬走她,已經要考驗他的勇氣了。
他力不從心了麼?
或者,時間漫長得連他都忘了自己當初的心?而她,早已按他的審美塑造了全新的自己,以及他喜歡的生活方式。
他胃不好,她天天給他熬粥,二十年不間斷,他從不說什麼。抹布永遠潔淨芬芳,廚房潔淨明亮,最靈敏的鼻子都嗅不出剛剛烹飪過複雜飯菜的踪跡。衣櫃裡的衣服,一定是經過熨燙之後才掛進去,在廚房穿過的家居服一定不能穿進臥室。沒事坐著,哪怕一個人,也要挺直了腰背,不能塌著哈著,他說這叫“慎獨”。她還學會了複雜的舞步,優雅的、十分專業地跳。黃土地養育大的她也學會了咿咿呀呀的黃梅戲……零零碎碎的,一點一點的不適現在都成了她的習慣。
習慣了就好了,什麼愛不愛,喜歡不喜歡的。她有一次對鏡咿呀,冷眼對鏡中人語。
隔著,也習慣了。習慣了,也平衡了。
因此,當他身染重病只能用躺著的角度,有充足的時間重新審視她和他的“這輩子”,重新體味她之於他生命的意味的時候,他這個校長檢討了,檢討他給她的壓力和限制,冷漠與隔離。他真誠說“對不起”,對不起她對他無私的照顧,即便此刻,面對他這個“負擔”,她臉上也是三春暉。
她笑著,說,感謝他這個校長,把她從一個不諳世事的村姑培養成一個在如此大的城市裡也能游刃有餘的優雅女人,把一個只能簡單炊事的粗糙婦人培養成一個能烹製精緻淮揚菜的巧婦,她說正是這清爽的淮揚菜,滋養了她的好皮膚好身材呢,她早已不喜歡家鄉飯菜的重油與肥膩,而是喜歡淮揚菜的清淡。她說當她吟唱黃梅調的時候,彷彿身處丁咚的鳴泉邊,讓她在這個乾燥的大城市從來都沒有乾涸之感。
她差不多要深情傾訴:我愛我現在的生活,愛現在的自己呢。
他卻偏要跟她訴說自己的困惑,他說他懷念家鄉飯菜的味道了,那味道讓他想起童年的夢想。從前那麼渴望逃離的地方現在卻被他夢魂縈繞。他說自己對母親的敬愛與畏懼。他說他的困惑就是如果他接受她,安然接受,就是對另一個女人的背叛,如果都是背叛,他選擇背叛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或者,他背叛了三個人。他說他的遺憾,就是不能給自己生命中最密切相關的兩個女人一個完美的人生。
她想寬慰他,找不到詞語,只好不說什麼。
他很快走完了自己的路。死亡終止一切。
就像現在,他躺著,她站著,一個墳裡,一個墳外。在這高高的山巔。
她覺得此刻他們是如此的平等。
——這都是我自己修行的結果呢。
——我滿意自己,真的很滿意。
——我是一個好妻子呢。
她承認這就是此刻她的心情能像白雲飄飛的原因。至於那個南方女人麼,她想站著,還是坐著?關自己什麼事情呢?
於是,她向山下走去,她覺得自己腳步輕快,無拘無束,也像一片飄動的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