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偉鳳 攝影/李昌元
甜甜的味道在嘴裡漫開,那股強烈的感動澈底開啟了胡嘉琪的記憶,之於她的童年,之於她和阿公……。
阿公,去爬山!
有一處安全的祕密堡壘,沒有防禦的城池、沒有攻擊武器、沒有登高望遠的設備…,不能用任何具體可見的形容詞來描摹它。這堡壘一直停駐在胡嘉琪的心裡,是由阿公和她相處的記憶構築而成的:阿公耐心地回應她的童言童語,帶著她上山一起行動,不會毫無原因地離她而去……。
「阿公我欲去爬山!」幼時的胡嘉琪,每一天早晨起床後都有固定的行程,就是欣喜地到阿公床邊向他撒嬌,搖一搖阿公,要他帶自己出門去爬山。
阿公便笑著,帶著精力充沛的胡嘉琪,走到住家附近的臺北象山。胡嘉琪小小的步伐踩踏著,蹦蹦又跳跳,明明當時阿公一個步伐的長度應該是她的好幾倍,但是阿公卻從來沒有把她一個人落在後面,始終伴著她。
所謂「共進退」,其實是用雙腳踏出來的;在意、心意,讓兩人的腳步走在同一條路上,在每個一前一後感受步調、微調,而有了協調。
「那時候攻上山頂,就覺得好像完成一件大事了!」胡嘉琪心裡覺得好滿足,在風中呈大字形的伸展,阿公便知道她準備要休息了,於是帶著她,或牽或抱或背。胡嘉琪把自己安放在阿公的背上、肩上,和心上,平安下山。
下山後,經過市場賣甜湯的小攤,胡嘉琪自動上前入座,「就一派天真地坐在那裡,一直望著老闆。」阿公不說什麼,他知道她想喝紅豆湯。
小小的胃,一碗紅豆湯便餵飽;小小的愛的需求,與阿公散步便能滿足;小小的臉龐,漾起微笑,與阿公相視。
順著紅豆的滋味找記憶
紅豆湯是胡嘉琪最喜歡的尋常食物之一。離開臺北到其他縣市求學,總是探詢一碗紅豆湯,「以前在彰師大校門口外面就有一攤。」胡嘉琪說著又想起了滋味。
「跟阿公常常去爬山,是在四歲以前。」胡嘉琪說,沒有和爺爺同住後,爸媽偶爾會提起她和阿公相處的過程。有時聽啊聽,就像是聽一段有趣的故事,好像是存在過的事實,但又有些模糊了,若有似無、難以捉摸,怎麼知道那段故事裡頭的女孩是自己,是自己的故事?
多年以後到了國外,念書、成家、定居,胡嘉琪似乎很久沒再聽到爸媽口中的阿公和女孩了,同時也遍尋不著那股紅豆的味道。住家在郊區,亞洲商場在開車六小時的距離之外,幾次她來來回回、尋尋覓覓,也曾嘗試過自己煮紅豆湯,卻怎麼也煮不出故鄉吃到的那股味道。
於是,買了紅豆大福湊合著吃吧,甜甜的味道在嘴裡漫開來,「那次吃到的紅豆,心裡特別有說不出的開心和感動。」胡嘉琪哽咽地說著,那股強烈的感動澈底開啟了記憶,「那個感動,讓我發現、相信爸媽講的就是我的故事,那個人就是我。」
「很多記憶是藏在身體裡面的。」記憶有時並非直接以圖像銘刻在腦海裡,有時它會以感受的形式存放在身體的某一處。有時,自己好像在尋找某一樣東西,卻說不出是想要經驗什麼,也無法預料經驗了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只有開放自己嘗試尋找。不知不覺經驗了、解譯了,就像找到密碼一樣的感受,撥開遮蔽記憶的重重塵埃和荊棘:思索、情緒、知識、對未來的積極追求。胡嘉琪便是這樣,進入了安全的祕密堡壘。
如今,胡嘉琪採買時幾乎必買紅豆大福,「而且坐在車上的時候就要趕快吃一個。用食物紓解鄉愁,好像童年的記憶透過味道再次被釋放。」在每一口紅豆大福中,重溫童年的感動與力量。
胡嘉琪甚至將自己探詢、找回記憶的經驗,用在諮商工作上。「記憶,不管正向或是創傷的,常在意識層面上不知道,當你找回來了的時候,會更瞭解自己、更能解答生活的困惑。」記憶並不總是經過時間的洪流沖刷,磨蝕為碎粒細沙入海而不知去向,有時在重新建構與回味中愈發鮮明。胡嘉琪協助個案找到通往記憶的路,尋回正向經驗,以及從不同記憶裡提取出正向力量。
很自然,就是這個味道
在美國,胡嘉琪常常自己一個人帶著狗兒走在林間小徑。「有的人在大自然會怕怕的,可是我不會,我覺得很舒服、自在。」
對於大自然的信任感是怎麼來的?「我會覺得人對大自然的情感是本來就存在的。尤其心比較放鬆的時候,徜徉在山林裡深呼吸,更加這麼覺得。」
她說,那樣的信任感其實不是來自身邊的狗兒,「只因為相信大自然是保護著自己的。」胡嘉琪有些哽咽:「或許是因為以前和阿公一次次地上山、下山,累了的時候,阿公一定會帶我回家,我知道也相信他一定會保護我。」在山林間,擁有阿公給的安全感和保護,胡嘉琪對阿公的信任,轉化為對大自然的信任。
「童年記憶和山林有連結,那個連結是一輩子不會斷的。」擁有先生和兩個兒子後,胡嘉琪經常與家人到山上從事戶外活動,從住家開三個小時的車,就可以進行他們最愛的泛舟與滑雪。
胡嘉琪不是泛舟的主要掌舵者,做為乘客的她,信任前方的駕駛(老公和兒子),也很能靜心觀察、享受大自然的脈動,「浪有一層樓高,但不會怕,我覺得水流是有韻律的。」
與家人在戶外共同學習紮營等生存技能,也學習處理共同生活時發生的摩擦,「這些都是很真實的東西。」胡嘉琪提到,她珍惜這樣的時刻。在山上,沒了網路通訊、電視電影,能夠和家人專心地面對面相處,心中的感受,很類似跟阿公的相處,「就是很自然。」
胡嘉琪記起了兒時的菜田,她與阿公靜靜地一起走在田埂,看阿公種菜,「現在回到象山,真的認不出來了。」真實的路線不知何時銷蝕了,失落感和安全的祕密堡壘卻依然住在胡嘉琪的身體裡。
胡嘉琪將失落、悵然,轉化為對自然的懷想、親近與感動。現今美國住家所在的小鎮的外圍,是群山環抱,山與小鎮之間,是一大片麥田,她微笑地描摹著居家周遭的地理環境:「麥田是在丘陵地上,有起伏的。春天的時候,是不同深淺的綠形成的波浪,秋天的時候,是金黃色的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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