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離婚第一人
張幼儀,在1922年,讓大半個中國人都認識了她,只因為她雖然不願意,卻依然成為了民國以來新式離婚的第一人。當然,這一切,都拜她夫君所賜。張幼儀留下的照片很少,但就那一張照片看她,大氣端莊,目光沉靜,這樣的女子,宜家宜室,本該被丈夫疼惜呵護一輩子。可是,她接受的是一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婚姻,更因為,她的丈夫是那位激情重於責任,永遠像火一樣追求“唯一靈魂之伴侶”的詩人徐志摩。她與徐志摩的這長婚姻,從一開始就有著後天難以彌補的“先天不足”。
說到底,她不過是徐志摩反抗被安排命運的犧牲品而已。接受她,就意味著接受舊式婚姻,接受家庭的安排,這與他崇尚的自由戀愛相悖,所以,剛結婚,他就宣稱“我要成為中國第一個離婚的男子”。他果然做到了,在新婚之夜就讓張幼儀夢都沒來得及做就枯萎了。
而張幼儀,也因為徐志摩,與林徽因、陸小曼的命運糾纏在一起,成為了民國女子一道奇異的風景線。
在最初,想必她對這段未存謀面的婚姻,但已經聽說過家人對才子徐志摩的介紹,加之對家里長輩的信任,她的內心對這段婚姻,充滿了期待。她想,或許不能沒有“畫眉深淺入時無”的深情,也可能還沒有“賭書消得潑茶香”的浪漫,但總可以做到彼此相敬如賓吧?
她根本沒有想到的是,未來夫君對她的厭棄,是被迫從接受這個包辦婚姻開始。他看她的照片,略微掃過一眼,就下了定論:“鄉下土包子。”之後,這個“土包子”的印象,就在她身上落下了印記。
面對她,他的眼睛從是從她頭頂飄過,投向遠方。他怨她,但是他沒想過,作為婚姻的另一方,她也同樣有承擔有付出。彼時,她亦是16、17歲的花樣女子,是一個女子最夢幻最美好的年華。有時候,經不住猜想,如果包辦婚姻的對像是林徽因,因為徐志摩對包辦婚姻本身的反感厭惡,還有“跟著感覺走”尋找“靈魂之伴侶”的天性,所以,結局恐怕也比張幼儀好不了多少。詩人的自我與任性可見一斑。
她怎麼會是“土包子”?祖父為清朝知縣,父親則是上海寶山縣巨富。而大哥張君勵是勵誌社首腦之一,政界風雲人物,是《中華民國憲法》的主要起草人之一,被稱為“民國憲法之父”,同時又是著名的哲學家。二哥張嘉璈曾任中央銀行總裁、鐵道部長。在20世紀初期,張家絕對算是聲勢顯赫的望族。她也同樣接受現代教育,12歲時入讀江蘇省立女子師範學校。
其實,仔細想想,如果張幼儀身世平常,又怎麼能入了徐家的法眼?婚姻,從來都不是兩個人的事情,何況對於張家徐家這樣的望族?
張幼儀也是知書達理的女子,年僅16歲即嫁入徐家那樣的名門,如果行為舉止不夠端莊,言談不夠得體,估計也很難得公婆歡心。但從公婆對張幼儀的支持上看,她顯然是深得人心的。
與君兩決絕,相忘於江湖
結婚後,張幼儀很快懷孕生子。而自認完成了傳宗接代任務的徐志摩,他卻迫不及待地離家去北京求學,之後赴英留學。在哪裡他遇到了命中的“女神”林徽因。他瘋狂地迷戀上了她,絲毫不顧忌自己有妻有子的身份。
在英國沙士頓小鎮的情形,後來張幼儀都有詳細的描述。可能是徐志摩不想與她單獨相對,她剛去,徐志摩就邀請了一位中國留學生郭虞裳同住。此時,張幼儀懷孕了,當她懷著一絲期待與喜悅想告訴徐志摩這個消息時,聽到的卻是他要跟她離婚,讓她打掉孩子。當時流產風險很大,但徐志摩卻冷漠地說:“還有人因為坐火車死掉的呢,難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車了嗎?”
之後,徐志摩就突然從張幼儀的生活中消失了。衣服,書籍都還在,甚至眼鏡還放在翻開的書頁上,但人卻再沒有出現。而感到蹊蹺異常的郭虞裳,在幾日後的清晨擰著行李,吃完早餐後翩然而去,丟下懷孕的張幼儀。
不用想也知道此時的張幼儀面對多麼糟糕的境況,她原本視為依靠的丈夫對她選擇毫無徵兆地消失,而她語言不通,經濟拮据,環境不熟,她還懷著孕。
恨,也是要有時間與精力的,而張幼儀連恨的時間與精力都沒有,她不僅為她自己,還要為她未出生的孩子在孤獨無援的異國他鄉謀生路。
親情往往永遠是一個人最後的溫暖與底氣。她寫信給自己在法國留學的二哥和在德國留學的七弟。在二哥跟七弟的幫助下,她先去了法國,之後又去了德國柏林,並於1912年順利生下了次子彼得。
生下孩子剛一個月,徐志摩很快地追到柏林,目的很明確:讓張幼儀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片刻都不能等。張幼儀凝視丈夫熱切的眼睛,那份迫不及待地熱切,不是為孩子,更不是為她,而是為了擺脫他們,去尋找他人生的“自由”與“靈魂伴侶”,沒有過多糾纏,執筆簽字。
有人的傲氣外露,以為是骨氣,而真正的風骨卻是刻在骨頭藏在血肉裡的,張幼儀自然是後者。也罷,那就離吧。這樣沒有愛,沒有溫暖,隨時可能被置之於荒漠的婚姻,不要也罷。從今往後,與君兩決絕,相忘於江湖。
而此時獲得自由身的徐志摩,帶著難以言喻的激情去追求林徽因,卻不料,林徽因卻隨梁思成悄然回國,不久即嫁作他人婦。
即使是備胎,也要修煉成女神的樣子
陸小曼在徐志摩去世後,很快地萎靡了,凋零了;而張幼儀卻在丈夫逼她離婚,痛失愛子後,猛然醒悟,原來人生,能依靠的只能是自己。
或許孩子真的是上天給夫妻的禮物,當他感到自己不受歡迎時,他會選擇離去。從未得到過父親關懷的彼得,來不及長大,在3歲時死於腹膜炎,離開他們,重返天國。張幼儀痛不欲生,幼子的早逝,成為她心靈一生的陰影:他的到來,無法讓她獲取丈夫的歡心,更沒有成為父母幸福的期待。幾乎從來沒有獲得過父愛,而即使母愛也是極其有限的。因為張幼儀忙於學習,所以,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裡,頻頻稱自己肚子疼的彼得還是被忽略了。最後,積重難返。
在從柏林回國的列車上,窗外有大片生機勃勃的綠色田野,然而,手捧幼子骨灰盒的張幼儀沒有心情欣賞窗外的風光。她的臉上,始終是平靜的,那是一種心如死水的寧靜。隔著近百年的時光,讓我們回望歲月,張幼儀在那趟列車上,對自己從前的惶恐畏懼、期望能依靠丈夫的歲月,一去不復返。張幼儀後來自己也承認,她的人生是從柏林回來後被分成了兩段。
傷痛使人清醒。婚姻破碎,懷抱幼子骨灰,張幼儀開始想從前的種種的,什麼都怕,怕丈夫遺棄,怕離婚,結果,儘管她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卻還是被命運狠狠地摔到了谷底,陷入無邊的深淵與泥淖裡。她死過一次,然後重生,整個世界在她面前都變了。還有什麼不可以失去,還有什麼值得懼怕?
多年後,她功成名就,提起這場沸沸揚揚的離婚,她淡然一笑:“我要為離婚感謝徐志摩,若不是離婚,我可能永遠都沒有辦法找到我自己,也沒有辦法成長。”
因為徐志摩,張幼儀或許沒有機會做成功的妻子,但她絕對是成功的媳婦。徐家老兩口在徐志摩離婚時,即宣告中斷他的經濟援助,但把財政大權交給了張幼儀。
在德國,她發憤圖強,努力學習德語,克服語言關,說得一口標準流利的德語。在裴斯塔洛齊學院幼師教育專業學習,主修幼兒教育,繼續完成了在15歲即中斷的學業。回國後,辦起了雲裳服裝公司,雖然是合夥,但其實大家都是湊熱鬧的心態居多,她才是主要的經營者。她不做老闆,做“經理”一直認為這是“是八弟和幾個朋友合作的小事業”。而那幾個朋友裡,也包括徐志摩。
鳳凰涅槃的張幼儀,漸漸地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舞台。她將雲裳服裝公司經營得風生水起,賣成衣,也接受訂購。在店裡掛上精美的成品,然後按照客戶的身材加以修改。雲裳服裝選料考究,並且非常注意在細節出凸顯品味,比如,珠飾、鈕扣、綢帶都非常精美別緻,還在款式上大作創新,不僅採用了立體裁剪法,還糅合中西方文化要素,很快在上海風靡起來。更由於合夥人都是名流名媛們,因此,眾多上層社會的閨秀淑女、社交名媛都以能穿上“雲裳”的服裝為榮。上海“雲裳”,成為首屈一指的女士服裝公司。即使後來,張幼儀擔任了上海女子商業儲蓄銀行總裁時,每天下班後,她也會親自去服裝公司視察監督。
“雲裳”服裝的成功,不僅讓張幼儀賺了一個盆滿缽滿,也讓她的名字在當時的時尚圈裡流傳。當年徐志摩嘴裡的“土包子”,現在正引領著上海、整個中國的時尚潮流。張幼儀成為了一個傳奇式的人物。張幼儀以自己的經歷告訴天下被棄的女,縱然被棄,也可以獲得這樣揚眉吐氣,這樣風生水起。
相比張幼儀的優裕與風光,與陸小曼結婚後的徐志摩就狼狽多了。陸小曼與徐志摩其實骨子裡都是需要人寵愛與照顧的孩子,都不是適合過煙火人生的人,他們湊在一起,日子可以想像。陸小曼繼續她揮霍頹廢的生活,而徐志摩為了養家,不得不四處兼職,經常搭乘郵政飛機去北大講課貼補家用。
徐家二老一言九鼎,對他果然沒有經濟支持。天下沒有不疼兒女的父母,在父母看來,徐志摩的一切行為都是孩子式的任性,他們認為隨著歲月如刀,詩人那顆炙熱的心也會逐漸回歸於塵世,也會渴望安定,在那時,也許,他就如同一個外出遊玩的孩子,從容自然地回到家裡。這恐怕才是徐家停止對徐志摩經濟支持的原因。
所以,他們收了張幼儀做義女,讓她當家。張幼儀私下幫徐志摩還過幾次債,徐志摩心裡五味雜陳。很難想像,當徐志摩身兼五職,為生活疲於奔波時,會不會偶爾心生悔意,想到曾經被他嘲笑過“土包子”的張幼儀,看他時認命而弩定的眼神?其實,真正適合徐志摩的人,是張幼儀,但他,終生都沒有給予過她。他們最終還是錯過了彼此,他為終生所愛,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她,勵精圖治,自立自強,做一個爭氣的“備胎”。他沒有給她的,最終,命運都給了她,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她自己能在最深沉的黑暗中清醒過來,從命運的泥濘中掙扎出來。50歲時,在孩子的支持下,嫁給一位租住在她樓下的中醫,性情溫和,獲得了世俗的圓滿。
徐志摩與張幼儀,總會讓人聯想到另一樁被強烈反對的包辦婚姻——魯迅與朱安。魯迅雖然不喜歡朱安,甚至在朱安鋪好床時,勃然大怒,掀了被子,還鬧著要拆床,但他終生都沒有真正遺棄朱安,他一直供養著她的生活,讓她跟自己的母親在一起。朱安生病時,魯迅還會帶她去看病。因為魯迅知道,如果跟朱安離婚,無疑是逼她自殺。直到,魯迅與許廣平同居,生子,朱安才徹底放手,稱自己也是“先生的舊物”。
也許,如同朱安一樣,張幼儀在內心裡,也期望徐志摩能回頭复婚,但是跟朱安不同的是,即使是做備胎,她也努力把自己往女神方向去修煉。變化不是沒有,隨著她開辦雲裳服裝公司,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開始改善,試想,如果徐志摩沒有飛機失事,其實結局很難料。
對於徐志摩,他負心也罷,再婚也好,她對他始終沒有指責,甚至在他逝世後,還接濟陸小曼,出資請人為他出詩集,有大抵不是因為她還有多愛他,多少愛經得起無數次的傷害?而是她能夠淡定而勇敢地面對歲月,面對傷害。
你要的,歲月都會給你
1927年,張幼儀搬到了四哥張公權在英租界的房子裡,並接受東吳大學的邀請,教學生德語。就在她教完一學期德語,打算教第二學期時,上海上海女子商業儲蓄銀行突然找到張幼儀,請她出任該銀行總裁。這家銀行是一些婦女所辦,女性職員居多,但由於經營不善,瀕臨倒閉。
上海女子商業銀行的董事長是上海先施百貨公司經理歐彬的夫人歐陽慧然,行長兼營業主任則是有著豐富從業經驗的嚴叔和,同時他又擔任銀行總經理,而姚稚蓮則擔任副總經理。他們希望張幼儀能力挽狂瀾。張幼儀當時在婦女屆中地位很高,當然,他們選中她,還因為她二哥在金融界的地位。她也覺得教書與經營服裝公司這樣的生活不能施展自己全部的才華,骨子裡,她也是個喜歡挑戰的人,於是,答應了下來。
命運此時向張幼儀展開了另一幅畫卷。所以,只要有足夠的耐心與努力,你要的,歲月終究會給予。
這個女子銀行實際上變成了她的王國。她把自己的辦公桌大堂最後角落上,不僅能隨時看到職員的動態,還能進行最有效地溝通,而且,職員們看到總裁都在努力,自己還怎麼偷懶?雖然身為總裁,但她每天9點準時上班,從不遲到。
張幼儀的勵精圖治,再加上二哥的支持,上海上海商業銀行的陳光甫和浙江實業銀行的李馥蓀也對她大力支持,經營狀況日益好轉,很快扭虧為盈,到1931年底,銀行銀行實收資本總額和儲蓄資本均超過二千萬元,創造了金融界的奇蹟。因而,“上海女子商業銀行”在上海銀行界嶄露頭角,烜赫一時。女子銀行尤其受老少婦女的歡迎,而經歷過在沙士頓困頓的張幼儀,見到在附近商店工作的女性,拿了薪水與支票立刻來銀行兌現,再往戶頭存錢的情形,內心欣慰又辛酸。張幼儀也成為了中國女性銀行總裁第一人。
隨著婦女解放的思潮湧現,張幼儀經營著這樣一家以提倡婦女經濟獨立為宗旨的銀行,毫無疑問地成為了婦女獨立的代表人物。而她憑藉自己的經商天賦,人格魅力,也為銀行贏得了良好的聲譽。並且靠著她的個人能力與魅力,在銀行的數次危難之際,保住了銀行。
抗日戰爭爆發後,日軍佔領上海時,逃亡的人們紛紛到銀行提現。一天,一位顧客急匆匆地跑進了雲裳服裝公司找到張幼儀,要求提走她千方百計為銀行保住的4000元錢。然而,現金一旦被提光,女子銀行很可能就要倒閉。何況,對方帶那麼一大筆錢逃亡也並不安全。張幼儀在跟總經理商量後,建議顧客接受擔保,在度過了困難期後,連本帶利奉還。顧客答應了。答應的理由是:“如果是你張幼儀告訴我,你擔保這筆錢,那我相信你。我不相信別人的話,可是你講的話我信。”
上海女子商業儲蓄銀行熬過了中國最黑暗最動蕩的時期,直到1955年金融業公私合營才宣告結束,一共開辦了31年。這所銀行見證了一位女子的自強、睿智、精明與深厚。
1949年後,張幼儀離開大陸,在香港與蘇姓中醫結婚。這一次,她遇到了懂得她,體貼她的人,兩人在香港生活了28年,蘇醫生病故,張幼儀於是前往美國,與愛子團聚。
如果沒有徐志摩,張幼儀或許就是在家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因為遇見了他,張幼儀被命運推到風口浪尖,讓傷口長出人生的紅碩的花朵,名利雙收,兒孫繞膝,只是,這樣的成長,這樣的功成名就,是最初的她,15歲的她,想要的人生嗎?她不過是憋著一口氣,要與他定格的世界較量,這是自信,也是彪悍。所以,她才能成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