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響起了鑰匙在鎖孔裡轉動的聲音,先生回來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地一進門就喊:妞妞,妞妞,我回來了!餓死了!吃什麼呀?他坐在沙發里發呆,我喊了他幾聲,他沒有反應,我走過去一看,他神情黯然地委頓在沙發的一角,衣服上血跡斑斑。
我大吃一經,忙問:“發生什麼事情了?”他搖搖頭說:“沒什麼,下班前處理了一個交通事故,心情不好。你先吃飯吧,回頭跟你說。”“你呢? ”“我不想吃。”這可是沒有過的事情。先生是個交通警察,在事故科工作已經五、六年了,對於生離死別、陰陽兩隔,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已經有些麻木了;不用說他,就連我,對那些卷宗裡血淋淋的照片都已經有些漠然。
他的辦公室常有悲悲切切的人來哭訴,他卻總能在復議時做到不摻雜感情。我是個愛哭的女人,偏偏先生對於眼淚早已有了職業的免疫力,他說要是每個事故他都要為每個逝者陪眼淚的話,他早就活不下去了,但是今天不同,他分明是掉過淚了。
接下來的這個故事就來自於我的先生,一個交警的口述。
我是在4點03分接到指揮中心的報告:在解放路距離交通指揮信號燈400米處,有一輛自備桑塔納2000和一輛載貨微型卡車發生猛烈的追尾碰撞事故。因為事故發生地點離我們很近,我和小王很快就趕到了現場,等我們到的時候,120還沒來,我們就趕緊救人。肇事車的司機早已不知去向,車門洞開,追尾車裡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血流滿面,樣子很恐怖,恐怕是所戴的眼鏡片紮傷了雙眼,女的看起來還好,正和過路的人一起把受傷的男人往外抱。
由於猛烈的碰撞,桑塔納的車頭嚴重變形,男人被卡在駕駛位上,估計是腿斷了,不能動彈。我叫小王先把女人送往醫院救治,女人不肯,只是發瘋似的抱住男人的上半身。我和小王拿來撬槓,總算把男人弄出來了。 這時我發現女人的嘴角溢出血來,唇色蒼白。憑我的經驗,這恐怕不是什麼好徵兆。
去醫院的路上,剛好碰上下班高峰,路有些堵,女人坐在後座上抱著那個男人,男人痛苦地呻吟著,兩個人的手指緊緊地糾結在一起。女人的嘴角不斷地有血沫湧出,順著下巴往下滴在男人的衣服上。她緊緊地抿住嘴,淚不停地往下掉,卻什麼也沒有說,臉上的神色有痛苦也有不捨。 醫院的急救人員早已在大門口待命,就在醫護人員抱著男人往外抬的時候,女人一頭栽倒在水泥地上,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她的嘴裡湧出來。
我和小王立刻去抱她起來,我可以斷定她肯定是肋骨斷裂,並且已經刺傷了內臟。她這樣的傷勢卻還能挺到這裡,我不得不為人的潛能的張力嘆服。她有些神智不清了,她一把捏住我的手,說了一句話:親愛的,用我的眼睛去看世界。我的鼻子一酸,落淚了。兩個人都被推進去了,我叮囑小王通知家屬,辦理手續,我立刻驅車趕回現場勘察
。現場滿地的玻璃和車身上散落下來的碎片,斑斑的血跡說明了這個事故的慘烈。經現場勘察,我發現事故有些蹊蹺。從剎車印和碰撞的痕跡來看,這個事故有著不平常的地方。
第一,一般來說,追尾事故車頭受損位置應該在右邊,也就是副駕駛室的位置,因為司機往往是最先覺察危險的人,因為處於保護自己的本能會往左打方向,以減少事故對自己的傷害,但是這輛車的碰撞位置是中間偏左,致使駕駛位受損嚴重。 這種情況只會發生在來不及避讓的情況下,但是從長長的剎車印來看,他完全有時間避險。
第二,剎車印和散落的碎片的分佈位置說明男人在前車剎車燈未正常工作而停止的時候,他已經本能地往左打了方向,但是他最後還是往右打了方向,把自己撞了上去。而後幾個現場的目擊者證實了我的推斷。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男人先是出於本能往左邊打了方向,以期避開危險,但是,他立刻意識到這樣他會傷害到身邊這個女人,於是,他又猛烈地往右打方向,試圖把女人往生的方向推一把,但是人的反應速度根本及不上車速,在他還沒有完全打過方向之前,車已經撞到了。據我剛才在醫院門口見到的一幕,恐怕事情沒有男人想像的那麼樂觀。
這個女人在車上的表現,恐怕她已經知道自己不能生還,可能她那時侯就是緊緊抿住嘴不讓翻湧的血噴出來呢。這時小王打來電話,女的剛死,男的還在搶救。女的是因為折了的肋骨刺穿了肺還有脾臟破裂引發的大出血。男的雙眼紮傷,肋骨斷了一根,雙腿也折了。院方正考慮根據女的遺願,把角膜移植給倖存者。
先生說完了,看著我:“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故,這讓我對人有了新的認識。”我的眼睛濕了。 我沒有親臨現場,也無法去探究什麼是真相,但是,我真的被他們兩個人身上所折射出來的人性光芒所折服。人在危難的時候,願意把生的希望留給別人,這就是我們現在最缺少的也是人性中最為動人的閃光。
當我們被世俗一點一點磨去高尚,幸好世上還有美好來提醒我們,這個世界無私才打動我們,愛情的偉大和高貴讓我們本以麻木的心得到一點溫暖的陽光。我不知道,男人是否能用他愛人的眼睛把這個世界照亮? 但願他能度過難關,但願他能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