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十六歲生日隔天,太陽已斜斜照入屋內,她才慵倦地下床。
母親從市場買蔬果回來,汗涔涔地。她拉開凍櫃,拿出昨夜結凍的豬蹄,一口一口吃起來。母親搖頭、嘆氣,一把搶過來,口中罵說:「要死啦!中午了才起床,醒來就吃豬腳凍,不怕長肥了嗎?」
母親的焦慮像洪水,幾乎淹沒了她的生活。這一兩年,周邊往來的朋友陸續嫁了,唯獨她一點不急,開開心心做了兩次伴娘。時髦的風氣,新娘把捧花丟給喜宴中的小姐,女孩們擁上去搶。一回偏心的新娘把花擲給她,她接住了,一個有些憔悴的女人巴望著,她毫不猶豫地把花束遞給女人。
母親急壞了,動員了家族、親友、同事、鄰居的關係網,只差沒有晨昏守在公園,舉牌子為她徵婚。
前兩年,她內心曾如波瀾,一度以為將走入禮堂,挽著一個男人的手,接受祝福、羨慕,見她母親受到慰藉的淚光。
當時一切都定了,下班後,男友在她的單位門口等。若她提的東西重,男友自動地一把接過去。兩人去吃小館子,若是周末就看場電影,到公園散步,逗池裡的鴛鴦。她以為日子會平淡地重複下去,然後他們合力買房,建造自己的世界,以後生一個哭聲奇響的娃兒。
有一天,男友很慎重打電話約她出去喝飲料,她沒想太多。男友在茶吧坐著吸菸,眼神凝望遠處。她走近了,拍他的肩,男友才猛然回神。
她仔細盯著男友的面部肌肉,因為說話忽疾忽緩,表皮下的肌肉線條蠕動著。男友原本說得期期艾艾,後來似乎下定決心,每句話也就鐵板釘釘。
男友說,他的單位來了一個送公文的女辦事員,年齡很輕,手腳俐落勤快。他一直沒留意,但同事們開玩笑說:「小徐啊!大好的機遇別錯過,娶了她,你一輩子都不必打工了。」女辦事員的父母經營國際企業,在各縣市的廠房、房地產,用十根手指算不完。戶頭滿溢現金、存款、股票、債券。
女辦事員是獨生女,才從學校畢業,到與父母無關的單位學一點社會經驗。因為一回有人見到她坐在一部進口車後座,由司機送來上班,關於她的身家背景,以及她對小徐的好感才悄悄在茶水間盪開。
「她是有身價的固定資產,大家鼓勵我要好好的把握。」小徐說話時避開她的目光,也不用第一人稱開頭,都說:他們,他們。他把自己形容成一個與事無關涉的人,被眾人拖進一齣戲裡而脫不了身。
檸檬汁太酸,她差點嗆到。男友語氣激烈起來:「我們還是可以做朋友,如果你為我好就應該成全我,我們在一起是負資產,過苦日子不會幸福的。」
平時木訥、寡言的男友,何時磨出一張利嘴,句句刺入她的心。她把檸檬汁的錢擱在桌上,轉身走了。男友站起來,原想拉住她,但又坐下來。她走在街上,回頭看了一眼,已經是前男友的那個人實在面目可憎。
說她沒受到打擊是騙人的,但她的性格疏放,也就是白話的神經大條。因此,除了小徐無恥描繪的當下,她感覺內心抽痛,往後她如常度日,和女伴們逛逛街、侃大山,以過來人身分,給年輕女同事說說戀愛箴言。
過了二十六歲未久,一個新同事很客氣稱呼她「大姊」,她一陣心驚肉跳。她快要走入剩女的隊伍了。一直寵著她的母親漸漸像青面獠牙,日夜叨著:你這樣會嫁不出去。她煩了粗聲粗氣回嘴:你在詛咒我,嫁不出去又怎樣?
母親很緊張,怕她成了別人挑剩的籮底柚,多放一天、風味又少一分。外面論斤計兩,萬一衝過司三十歲,誤了生育年齡,一生就毀了。不僅是母親這麼想,她所有未婚的女伴,像被社會輿論趕羊一樣,趕往結婚的羊圈裡。她心中滿滿地不服氣,工作五、六年的薪資,去掉給母親的月例、平日花銷,她的生活過得寬裕、自在。她是專業社工,公家單位的工作也很穩當,為什麼她要冒險投入一個自己不能完全掌握的婚姻?
她曾以為小徐忠誠、可靠,連小徐都會背叛她,她對男人可說失去信心了。她外表柔和、內裡十分硬氣。小徐的事傳開後,也有好事的人想看她笑話,她心底淌血,但表面波瀾不驚。她一個人踱入公園、踩著秋日碎裂的黃葉,將過去兩人往來的一些點滴又數算過,確認不是自己的錯,然後起身走回家。
她進門時,母親在和表姊說話,大她三歲的表姊已結婚四年,一直被母親拿來當作幸福的例子。表姊似乎剛剛哭過,淚痕未乾。表姊打過招呼,即刻起身說要走了,母親留她晚餐,表姊連說,不了,要趕著接小孩、做晚飯呢。母親也不勉強,送表姊走出巷口。
做晚餐時,她問母親,表姊怎麼了。轟隆隆的排油煙機聲中,母親扯大嗓門說,表姊的公婆想搬來跟他們住,她不肯,說房子面積太小,結果夫妻吵得要離婚。母親評論說,倆老也太不為年輕人著想,各過各的才清爽嘛!
別人的家務事,她沒意見,但顯然婚姻是套餐,不能單點就好。一個人結婚了,後面一群婆媽姑嫂轟地撲將上來,這是她最害怕的事。母親仍四處動員,為她敲鑼打鼓,她無動於衷、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
她不是執拗的人,親戚安排幾次相親,她陪著母親去了,心中認定母親才是當事人。因為不存任何期待,她反而能平心靜氣旁觀這些男子。她很驚訝他們如此相像,同樣穿一套質料並不細緻的西裝,有的尺寸過大,有的過小,看來是臨時借來或租來的,襯衫一律白色,十足新,可能才從百貨商場常買來,皮鞋擦得晶亮,亮閃閃的塑料鞋。她不怪他們,為自己覺得悲哀。很明顯地,在競爭激烈的婚姻市場,他們的概況反映的是她流逝掉的珍貴行情。
她喜歡小說,小說的故事,寫小說的女作家很多是拒絕婚姻的女人。最特別的一對是法國的哲學家沙特和文學家波娃,他們是終身伴侶,愛情持續到沙特生命最後一刻,可是他們沒結婚,還分開住。情感關係有許多形式,而她所處的社會,有各種理由要求女性走入婚姻。
母親的婚姻並不幸福。父親與母親相遇時,人生最輝煌的時期已經過了,第一次婚姻也結束了。外婆幾乎如託孤一般,把女兒交給這個年齡與她差十餘歲的男人。聽說母親年輕時相當任性,拿家用去買新衣新鞋,惹得丈夫破口大罵,她哽咽哭泣起來,丈夫像哄孩子一樣,拍拍她說:「下次別再犯了就好!」她從小聽到大,母親說她不要生孩子,一直防著,有了身孕後,想方設法打胎,「沒辦法,你生來討債的。」雖然後來母親解釋,孩子小、父親老,恐怕會失去依靠,與其如此,倒不如不生養。她是多餘的,這樣的想法折磨了她許多年。
父母並不和諧總是因為瑣碎事拌嘴,父親愛教、母親愛回嘴,有時吵得很激烈,一星期不說話,有事透過她傳話。夜裡,她夾在父母中間睡,聽到母親頭蓋著棉被,傳出悶悶的啜泣聲。
父親過逝,他們母女相依度了許多年。家中沒有男人,母親似乎一夜間精神起來,扛家扛得很帶勁,平常電燈開關壞了,自己拿螺絲起子打開換保險絲;每年春天爬上屋頂刷柏油。母親把她捧在掌心長大,說她好養,不哭不鬧,很省心。
她想,母女倆就如庭院的那棵桂樹,安安靜靜地生長下去,花香也不擾人。她有了年齡,但不急切。她面龐是滿月的圓臉,雙眉疏而淡,鼻挺唇薄,脖子比人纖長些,走路雙肩稍往後挺,有一種氣度自然流露出來,但並非氣燄。她已被尊為大姊,甚而那些初入單位的女孩們,對她有些另眼相待。
母親懂得她的心思,然而她有別的盤算。她的心意是好的,希望女兒順著常軌,嫁一個能倚終生的人,有娃兒及自己的房子,平平安安過日子。這個家缺乏一個男人,以後她老了、病了,女兒扛不動這一切。況且住屋產權是公家的,這間丈夫分配的宿舍,早晚會收回。她期望女兒能嫁人,和丈夫合力買房,保留給她一間房,她也願意添上一份錢。
一個她拜託過的街坊有了好消息,說有一個外省來首都發展的設計師,年齡比貓兒(認識的人都這樣喚她)大五歲,人有才華,家庭背景單純,「可是黃金單身漢哩!」鄰居大娘說得口沫橫飛,說這男人眼界高,曾經被一個上海女孩甩過,厭惡浮華女人,想走傳統路線,透過相親找老婆。
母親喜孜孜地說了又說,彷彿是自己想嫁人。她淡淡聽著,只當又一回做旁觀者,別人說話時,她心神遊走,為對方編造一些身世,想像那人的日常生活,而她沒興趣走入他的世界。
那天約在京城頗具古意的一家國際咖啡連鎖店,她和母親走入沁涼的店裡,後面已有倆人站起來迎接。她注意到那男人穿了一雙繫帶皮鞋,不是塑料皮。他沒有穿西裝,穿的是米色休閒polo衫、麻料淡褐色長褲。他看來見過世面,面帶微笑、說話從容,每句話都像打過底稿才吐出來。她心中有些疑惑,不知這人為甚麼須要相親,以他的條件,應該早早被訂走了。
她恍惚間,對方問她話,她來不及收攝心神,也不知回了甚麼,那男子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她很慶幸,這人說話時,沒有滲出大蒜氣,齒縫也沒菜渣。她想起某回相親,一個男子抹了陳年的髮油,令她噁心到暈眩。
兩個長輩熱呼呼地,猶如在牛市談交易。然後又頗有默契地說,忘了還有約、還有某事要辦,就擱下兩個年輕人走了。他們面面相覷,而兩人並不生嫩,也就東一句西一句聊開,兩人談得投機,他建議一起吃晚飯,她也就點頭答應。
那晚九點多,她吹著夏夜的風返家,母親等在前屋,她一入門,母親寫滿期待的臉龐已湊上來。她若無其事更衣,母親像小狗一樣繞著她轉,問說:「怎樣,怎樣?」她回應:「我累了,就這樣唄。」她在黑暗中躺下,前廳的燈仍亮著,忽見母親佝僂的背影。她似乎懂了甚麼,沉沉的睡意襲來。
單位新來了一個極其龜毛、無趣的男人,做任何事都有他的原則,很多人都碰過他的釘子。這個男人跟同事碰面不打招呼,中午埋頭吃帶來的便當,並且明顯有潔癖,摸完甚麼便洗手。他像一個外來入侵者,單位內很快形成排斥他的氣氛,他本人卻渾若無事。她看在眼裡,不加入討論也不多覷他。
這回她很積極,一心想把自己嫁出去,他順理成章出入她家。母親待他就如多一個兒子,當然也指望他將來能回報。兩人熟識後,母親要他晚上到家裡吃飯,別出去吃館子,「往後要花的錢多得呢!」母親說得很自然,他們兩人的臉飛上一抹紅。
母親待他極好,春天包薺菜餃子、冬天燉火腿雞湯,飯後有冰糖紅棗蓮子湯。母親把家裡的一瓶老酒找出來,和未來的女婿對飲,酡顏可掬。
一年很快過去了,亮閃閃的十月即將來臨,周圍醞釀出等待的氛圍,熟識的人用柔和的聲音起頭說:「貓兒、貓兒呀,怎樣了?」她也練就裝傻的功夫,打哈哈過去。
她二十七歲了,時間不是站在她這邊。他們倆人手勾手逛街,晚上他擺出紳士風範送她回家。她母親殷切等他說話,他笑呵呵打招呼,說時間晚了,不叨擾了。
有一夜,母親急了,居然當面鑼對面鼓問他:「甚麼時候提親,娶貓兒啊?」他頓時怔住,答不上來。他沒給明白的答案,說還有設計稿要趕,人就走了。那一夜,她母親氣呼呼地,頭一回批判他存甚麼心,喃喃說:「老鼠時間多,貓兒能跟牠瞎耗嗎?」她不答話,盤算甚麼時候,用甚麼方式和他談一談。
那段時日,她滿腹心事,有時在兩件公事空檔,她恍惚出神,想要釐清一些未明的事。「貓兒,能問你一件事嗎?」一張少了幾根鬚的微笑貓臉靠上來,她本能往後退,才看清是那個眾人抵制的人。「甚麼事?」她心中也生出幾絲厭惡感。「你下班後有沒有空,我想請你喝杯飲料。」她以為聽錯了,不敢相信他竟然敢出口邀她。「今天剛好有事呢。」她心底罵將起來,難道他以為她是將就的箱底貨。
男人少一根筋,聽不出她的不屑,巴結著說,等你有空再約。回頭又去削他的鉛筆、洗他的手。她不會像母親當年壓抑著自己,但她也不想讓他覺得被套住了。她要讓他明白,這場婚姻值得倆人投資。其實,交往一年多,她已摸清了他的虛實。他學美術設計,在國營出版社工作幾年,卻不肯安分守住飯碗,憑年輕意氣走南闖北,想在首善之城闖出一片天,然而此地豈是容易掙混之地,他鋒芒斂了,歲月多少消磨了志氣。
他在南方的老家,父母還有一些根柢,指望他歸鄉落戶,娶一個遠親的女孩。父母一回又一回說,女孩才二十出頭,家裡就急著找親家,願意奉送一戶公寓。他輕淡地對貓兒說過這回事,用意不明。她琢磨半天,如參話頭。
母親很快消氣了,又問,他到底有甚麼想法?她轉述了他家鄉父母親的想望,以及一戶公寓的事。母親畢竟世故些,聽出了意味,回說,我們小戶人家,要結婚買房,也不可能女方出錢,他甚麼都不掏出來啊?她粗聲粗氣回應,他不是這個意思!她母親吼回去,那他說這些幹嘛!
母親的個性釘是釘、鉚是鉚,又開始動念安排相親,過去一年就當投入水裡了。可是,這一次她不再配合。
單位內那男人好似學會了做人,同事們跟他也說笑了。有一天她聽到有人從隔間另一端喊說:「小王,下了班大家一起吃晚飯,你也來吧!」那幾日是他們倆人關係緊張的時刻,同是熱情邀她一道去,她也就應允。大家興致很高,飯後又去酒館續攤,眾人要散了,她不一起打的,說要走路回家。小王跟上來,說家也離很近,一道走一段。她不置可否,對他的攀談,有一搭沒一搭回話。
小王的聲音聽來熾烈、濕潤,問她說,最近感覺你不怎麼快樂,常常愁眉不展。他的話似乎在街道產生了回音。「有嗎?」她反問,心中想著,難道同事們都看出來了,但怎麼沒有人問她。小王更熱切了,叨叨絮絮說了一堆,她被濃濃的酒意醺了,聽不清他說甚麼,含含糊糊應聲,後悔走這段路。
因為那一夜共同踩踏幾條街,小王找她搭訕好像也多了一份正當性。同事們都看出來了,饒有興味地靜候發展,但他們也沒惡意,男未婚、女未嫁嘛。熟識她的人知道,她有一個交往中的男友,一鳥尚未入手,二鳥在林,並非壞事。
他來電說:「一個星期不見了,晚上出來吧。」她也沒邀他來家裡吃飯。兩人約在一家俄羅斯風味的家庭餐館,方桌上鋪著紅白格子的桌布,小玻璃瓶擺一枝塑料玫瑰。兩人都想省一點,一個點魚排、一個點烤雞腿,乾澀、粗糙的食物,幾乎吞嚥不下去。他們倆互看一眼,似乎同時想到她母親的私房菜。
他說:「我們結婚吧!」她沒做好思想準備,一時不知如何接腔。他好似促狹,拿起桌上的塑料玫瑰,遞給她說:「嫁給我吧!」這一刻,她等待很久,母親知道了,一定會激動得掉淚。她轉頭想,也不一定,母親幾乎要把他判出局了。見她不回話,他說:「你不想有個結果嗎,還是覺得我不夠可靠?」她點點頭,又立刻用力搖搖頭。
幸福來得太快、太易於入手,她很怕是一場夢。畢竟過往的創傷,隱隱約約仍摸得著。她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我們要買房嗎?」他笑了,說:「要呀!當然要啊!有黃金屋和美嬌娘,人生才真正定下來。」他捏一把她的臉頰。「那錢呢,錢夠嗎?」她問。「這件事再想想吧。」
他有一種佻達的味道,凡事都無所謂。其實他只比她大幾歲,但,不知他走過哪些路,然後飄呀盪地來到她眼前,她拾起了他,充塞超出份量的愛憐,她完全不懂因何而來。
緊繃多日的氣氛,因為這些話消解了,剛剛嚥下的菜餚不再引發脹氣。新話題讓倆人同聲一氣、瞬間意識到每一分錢都該省,也就沒有點飲料,餐館老闆娘的白眼,他們完全沒感覺。
她很開心,是他先開口,讓她維持了尊嚴。雖然,他沒說要出多少錢購屋,不過他同意建立一個小家庭。她有信心,只要他拿出足夠頭期款,她有積蓄與固定月薪,以後的按揭房貸,應該沒問題。她在一戶新房打掃、燒菜的玫瑰色圖景浮現在眼前,人彷彿有了醉意。
母親還沒睡,坐在燈下拆一件舊毛線衫,她說了好久,想趁冬天前,打成兩條圍巾。母親見她的臉笑盈盈地,故意淡淡地問,怎麼,你今天喝誰的喜酒,晚上也沒說不回來吃飯。她很少有小兒女的嬌態,可今晚不同,她走到母親身後,雙手圈圍住母親的肩膀,刻意吹一口氣、在耳邊說:「他向我求婚了!」或許太細聲了,母親沒聽清楚,很快回頭問說:「誰怎樣了!」她又說了一遍,母親即刻問說:「他有說要出錢買房嗎?」(未完)
---本文摘自《短篇小說》第18期
【內容簡介】
那夜終於到來,人們就在廣場上舉火,無數精美樓閣接續塌陷,一一飄散向高空,火光照亮所有人的臉龐。所有觀看的人,所有被照亮的人,都有一種彷彿成仙的幸福感,畢竟在他們一生中,他們絕無機會,這樣全景觀看一整個精緻完美的世界,成其存在的目的,這麼盛大而徹底地在他們眼前壞毀掉。——童偉格〈逃逸之線〉
精神錯亂僅僅是你年輕時構想的一種恐懼,而之後的漫長人生你所面對的是老化、衰退、失能甚至失智,任何一種老死的結局,但你現在還能寫,還可以在藥物的幫助下,脫離病苦之身的束縛,拋去沒必要的糾結,排除軟弱陷溺,沒有夢就沒有夢吧,你的生活已經是一場夢了,而創作才是最狂野、最不可能的幻境……——陳雪〈藥〉
如果心緒是人類百千萬億劫以來投擲於虛空的存有,那麼最終成為虛空的念頭是否真實存在呢?
夜間北上的客運上,一車隱微不敢舒暢的酣聲,每個人都卡在狹窄的座椅上,若前座有人不顧一切往後傾倒,後頭便如浪波湧動,一列列跟著倒了下去,如不跟著後仰,身體將被卡在一個詭異的直角三角形裡,倘若冬日脖子套著圍巾,就像是古代囚車了。動彈不得,只能讀書,於是將本期十二個短篇的稿子抽出,第一篇是丁燦爛的〈花期〉,害怕成為「敗犬」或所謂「籮底柚」的女子,從最初的無奈無為,到最終一心一意只想把自己嫁掉,一陣悚然襲上心頭,突然想到宏偉的埃及金字塔,也是三角形的奧祕空間,躺進去的希望有來世,來世的人渴望闖進去。
車上,多數人都仰著,但姿勢很彆扭,除非你勉強入睡,否則真不符合現代低頭族的人體工學,需在腿上疊個包包當手機靠,讓雙手托著幽暗中的發光體,一閃一閃的,朝上方照射,但好像每個人都躲在各自的閃爍裡,假裝此刻不是和一車陌生人困坐密室,而是逃遁於各自熟識的星系間,句子帶著念頭的碎片兀自航向宇宙,有沒有留下足跡都沒差,反正很快會被洗掉,只要發送出去就夠了。「你所接收的,成為你所傳達的;訊息經過了你,又往其他地方前去。」(徐譽誠〈無樂〉)
然而也有許多念頭串成了故事,一直浮在首頁,畢竟這島不大,而且人們樂於「分享」,於是也有可能,這同一車的人,手指都曾滑過某一則相同的訊息,相繼按讚轉發,但都只對螢幕微笑。
如果有一天,有位總統突然宣布反攻大陸,而這一車人同時已讀,那麼引發的將是驚聲尖叫,還是群起訕笑呢?(或是想著,哎呀,四月一號嘛!)黃崇凱將小說的平行時空帶至全國傷停的日子,然而「他」所能採取的行動,竟是去頑皮世界偷一隻水豚──一種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的生物。
後來又翻讀到更遠的地方,鬼魂、忘不了前世的女子、流浪者、年輕世代的學運故事,以及字典「L」──逃逸之線(ligne de fuite)拉攀出的陡峭山稜(不過,在車上讀本期胡淑雯的小說將萌生不可言傳的臨場感)。楊凱麟解釋:「逃逸之線建立在純粹的強度世界中,以強度逃逸,逃逸亦是為了重新獲得生命的強度!」小說是更高層次的逃逸,而一趟車程,穿越十二道任意門,這等樂事,最好馬上分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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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丁燦爛 花期
徐譽誠 無樂
黃崇凱 水豚
包冠涵 拖地的鬼魂
梁育瑋 黃蘇絲
楊莉敏 等待城堡
高博 螢橋
楊凱麟 L—逃逸之線
胡淑雯/陳雪/童偉格/駱以軍/顏忠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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