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婚姻狀況差得過張幼儀的女子恐怕也沒幾個。
梁實秋曾描寫徐誌摩:“他飲酒,酒量不洪適可而止;他豁拳,出手敏捷而不咄咄逼人;他偶爾打麻將,出牌不假思索,揮灑自如,談笑自若;他喜歡戲謔,從不出口傷人;他飲宴應酬,從不冷落任誰一個。”
但是,隨和瀟灑的詩人對待自己不愛的結發妻子,冷漠殘酷極了。
嫁給一個滿身惡習、拳腳相加的無賴,算不算壞婚姻?充其量是遇人不淑吧,壞在明處的人傷得了皮肉傷不了心。
但他不同,對別人是謙謙君子,唯獨對她,那種冷酷到骨子里的殘忍不僅讓人心碎,更是對自身價值的極度懷疑與全盤否定:自己果真如此不堪嗎?自己做什麽都是錯的嗎?自己沒有別的出路嗎?
(圖片僅為示意圖)
張幼儀:徐誌摩的第一任妻子,同時又是徐誌摩的父親、徐氏家族大家長徐申如疼愛的兒媳兼養女。
小腳與西服不搭調
張幼儀3歲那年,母親曾給她纏足,到了第四天早晨,再也忍受不了妹妹尖叫聲的二哥張君勱出面阻止。就這樣,她成了張家第一個天足女子。但是,在徐誌摩眼里,僅僅擁有天足,並不等同於新女性,“對於我丈夫來說,我兩只腳可以說是纏過的,因為他認為我思想守舊,又沒有讀過什麽書”。
在嫁入徐家幾年之後,張幼儀從僕人口中得知,徐誌摩第一次看到她的照片,就嘴角向下一撇,充滿鄙夷地說了一句:“鄉下土包子!”
1917年,經過張君勱、蔣百里等人的引薦,徐申如以1000塊大洋的代價,讓徐誌摩拜在梁啟超門下,成為入室弟子。1918年,張幼儀生了兒子阿歡,即徐積鍇,這個徐家長子長孫的誕生,標誌著徐誌摩已經為家族初步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在恩師梁啟超的建議下,他於1918年8月前往美國,自費進入馬薩諸塞州的克拉克大學歷史系學習。從結婚到出國留學,他和張幼儀結婚將近3年,相處的時間加起來卻只有4個月左右。用張幼儀的話說,“除了履行最基本的婚姻義務之外,對我不理不睬。就連履行婚姻義務這種事,他也只是遵從父母抱孫子的願望罷了”。
1920年9月,徐誌摩離開美國前往英國,於同年10月進入倫敦大學攻讀政治經濟學博士學位。一口氣註冊了6門課的徐誌摩,隨後卻陷入對16歲少女林徽因如癡如醉的追求中。1921年春天,張幼儀來看徐誌摩。當她乘著船滿懷希望地到達法國馬賽港時,一眼從人群中認出穿著黑色大衣、脖子上圍著一條白絲巾的徐誌摩。“我曉得那是他,他的態度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不會搞錯。因為他是那堆接船人當中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兒的表情的人。”張幼儀的心立刻涼了一大截。
張幼儀初到歐洲,和徐誌摩在倫敦住了一段時間。徐誌摩由於荒廢學業和興趣轉移,在英國朋友狄更生的幫助下,從倫敦大學轉到康橋(近建橋)大學,夫妻二人因此搬到離大學6英里的小鎮沙士頓。張幼儀本以為自己出國後可以重拾因結婚生子而中斷的學業,沒想到卻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家庭主婦,買東西、洗衣服、打掃房間、準備一日三餐。揮霍無度的徐誌摩,只從徐申如寄來的支票中拿出很少一部分,交給她維持家用。
1921年9月的一天早晨,徐誌摩告訴張幼儀,他的一位女朋友當天來訪。張幼儀誤以為是徐誌摩喜歡上的人,事實上那個女孩是從蘇格蘭愛丁堡大學畢業、即將回國的27歲的袁昌英。在張幼儀的記憶里,袁昌英頭發剪得短短的,擦著暗紅色的口紅,穿著一套毛料海軍裙裝,在穿著絲襪的兩條腿下,竟是一雙穿著繡花鞋的小腳。徐誌摩把袁昌英送走後,張幼儀評價說:“呃,她看起來很好,可是小腳和西服不搭調。”徐誌摩身子一轉,失態地尖叫道:“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離婚。”
一周後,徐誌摩突然從家中消失,留下懷孕的妻子獨守空房。兩人的婚姻生活至此走到盡頭,張幼儀覺得自己像是一把被遺棄的“秋天的扇子”。
看著他避之唯恐不及地逃離,你會以為她是多麽不堪的女子,可是,恰恰相反,在這段婚姻中,他才是真正高攀的那個。
她家世顯赫,兄弟姐妹十二人。二哥張嘉森在日本留學時與梁啟超結為摯友,回國後擔任《時事新報》總編,還是段祺瑞內閣國際政務評議會書記長和馮國璋總統府秘書長。四哥張公權二十八歲即出任中國銀行上海分行副經理,是上海金融界的實力派。
為了讓她嫁得風光體面,在夫家獲得足夠的地位與重視,她的娘家人用心良苦,特地派人去歐洲采辦嫁妝,陪嫁豐厚得令人咋舌,光是家具就多到連一節火車車廂都塞不下,是她神通廣大的六哥安排駁船從上海送到海寧硤石。
至於他,不過是硤石首富徐申如的兒子,想拜梁啟超為師,還要通過顯貴的大舅子牽線搭橋。
可惜,所有的努力都無法讓他愛她,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點點。
一天早晨,徐誌摩的朋友黃子美前來敲門,說是帶來徐誌摩的口信。黃子美問道:“你願不願意做徐家的媳婦,而不做徐誌摩的太太?”徐誌摩給出的離婚理由是:“小腳與西服不搭調。”黃子美離開後,張幼儀向正在巴黎訪學的二哥張君勱求助。張君勱在回信中劈頭第一句卻是:“張家失徐誌摩之痛,如喪考妣。”然後告訴妹妹:“萬勿打胎,兄願收養。拋卻諸事,前來巴黎。”
張幼儀到法國後,被學業繁忙的張君勱安排到鄉下朋友家里。那一段時間,張幼儀反躬自省,發覺自己的很多行為表現的確和纏過腳的舊式女子沒有兩樣。“經過沙士頓那段可怕的日子,我領悟到自己可以自力更生,而不能回徐家。我下定決心: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我都不要依靠任何人,而要靠自己的兩只腳站起來。”
懷孕8個月的時候,張幼儀隨七弟張景秋前往德國。1922年2月24日,她剛生下二兒子彼得,徐誌摩托人送來的離婚書信就到了。在張幼儀的一再堅持下,她和徐誌摩見了面,在場的還有徐誌摩的同學金嶽霖、吳經熊等人。徐誌摩拒絕張幼儀先征求父母意見再談離婚的請求:“不行,不行,你曉得,我沒時間等了,你一定要現在簽字……林徽因要回國了,我非現在離婚不可。”直到此刻,張幼儀才知道徐誌摩愛的是林徽因。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後,張幼儀以在新婚之夜沒能用上的坦蕩目光正視著徐誌摩說:“你去給自己找個更好的太太吧!”
徐誌摩歡天喜地地向張幼儀道謝,並提出要去看看剛出生的孩子。他在醫院育嬰房的玻璃窗外看得神魂顛倒,但“始終沒問我要怎麽養這個孩子,要怎麽活下去”。
在巴黎投靠二哥張君勱期間,張幼儀給徐家二老寫信,告知自己已懷孕並想讀書,徐申如從此按月給她300塊大洋。在德國,張幼儀用這筆錢支付學費連同生活費。她雇了一名40多歲的維也納女子當保姆,並在保姆的幫助下,申請進入裴斯塔洛齊學院,攻讀幼兒教育。
就在張幼儀含辛茹苦、忍辱負重的同時,徐誌摩於1922年8月追隨不辭而別的林長民、林徽因父女返回中國。11月8日,他在《新浙江·新朋友》上刊登《徐誌摩、張幼儀離婚通告》:“我們已經自動掙脫了黑暗的地獄,已經解散煩惱的繩結……歡歡喜喜地同時解除婚約……現在含笑來報告你們這可喜的消息……”
1925年3月19日,3歲生日剛過完不到1個月,彼得因腹膜炎死於柏林。而此時的徐誌摩卻因和有夫之婦陸小曼的愛戀而鬧得滿城皆知,為躲避輿論,奔赴歐洲。3月18日,徐誌摩在父母的催促下準備到柏林,他在寫給陸小曼的情書中抱怨說:“再隔一個星期到柏林,又得對付張幼儀了,我口雖硬,心頭可是不免發膩。”
徐誌摩趕到柏林,在殯儀館里緊抓著彼得的骨灰壇子掉下眼淚。3月26日,他在寫給陸小曼的情書中,破天荒表達了對張幼儀的敬重之情:“C(張幼儀)可是一個有誌氣有膽量的女子,她這兩年來進步不少,獨立的步子已經站得穩,思想確有通道……她現在真是‘什麽都不怕’,將來準備丟幾個炸彈,驚驚中國鼠膽的社會,你們看著吧!”
商場上打出一片天地
1926年10月,徐志摩與陸小曼在北京的北海公園舉行婚禮,婚後回到海寧硤石,與徐誌摩的父母同住。張幼儀則說服徐家父母,讓長子阿歡隨她安頓在北京。陸小曼不拘小節的浪漫狂放,令徐家父母深惡痛絕。一個月後,徐家父母離開家鄉,到北京投奔張幼儀。他們把張幼儀認為養女,並將財產分為3份:老夫妻留1份;給徐誌摩和陸小曼1份;張幼儀和阿歡1份。在徐誌摩放棄家族責任的情況下,張幼儀實際上已經成為徐氏家族的掌門人。
1927年初,張母去世,張幼儀帶著阿歡回上海奔喪並留在上海。她先在東吳大學任德語教師,隨後開辦了上海第一家時裝公司——雲裳時裝公司。公司的第一大股東,是她的公公加養父徐申如。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徐誌摩在1927年8月3日寫給周作人的信中說:“我新辦兩家店鋪;新月書店老兄想必聽過,還有一家雲裳時裝公司,專為小姐、娘兒們出主意的,老兄不笑話嗎?”
雲裳時裝公司開辦不久,張幼儀接受時任中國銀行副總裁的四哥張公權的提議,出任上海女子商業銀行副總裁,獨當一面,才幹突出。1931年11月19日,徐誌摩搭乘的飛機在濟南黨家莊附近觸山爆炸,在合法妻子陸小曼無力操持的情況下,依然是張幼儀以她的冷靜果斷處理了一切:讓八弟禹九帶領13歲的阿歡前往濟南認領遺體。公祭儀式上,陸小曼想把徐誌摩的衣服和棺材都換成西式的,被張幼儀堅決拒絕。
抗日戰爭期間,張幼儀囤積軍服染料,等到價錢漲到100倍,再也沒法從德國進貨的時候才賣掉,賺到一大筆錢。之後,她又用這筆錢作資金,投資棉花和黃金,依舊是財星高照。1949年4月,張幼儀離開大陸移居香港。她的樓下鄰居蘇紀之醫生與妻子離婚,帶著一個女兒和3個兒子生活。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蘇紀之向張幼儀求婚,張幼儀分別向二哥、四哥征求意見。四哥張公權始終沒有回複。一直告誡妹妹要遵從自己內心感受的二哥張君勱一會兒發來電報說“好”,一會兒又改變主意說“不好”。在反複躊躇之後,這位新儒學代表人物來信表態:“此名教事,兄安敢妄贊一詞?妹慧人,希自決。”
在這種情況下,張幼儀只好給遠在美國的兒子阿歡寫信:“母擬出嫁,兒意雲何。”相對於困守“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之類儒學名教的張君勱,阿歡表現出了以人為本的現代文明價值觀。他回信道:“母孀居守節,逾30年……母職已盡……母如得人,兒請父事。”
1953年,53歲的張幼儀和蘇紀之在東京舉行婚禮,之後共同生活了20年。1972年,蘇紀之因腸癌去世。張幼儀搬到美國,住在兒子附近。1988年,她以88歲高齡逝世於紐約,安葬在市郊墓園,墓碑上刻著“蘇張幼儀”4個字。
在她去世八年後的1996年,她的侄孫女張邦梅為她撰寫的英文版傳記《小腳與西服:張幼儀與徐誌摩的家變》出版。書中,她這個從婚姻中突圍並升華的女子坦陳:“我要為離婚感謝徐志摩,若不是離婚,我可能永遠都沒有辦法找到我自己,也沒有辦法成長。他使我得到解脫,變成另外一個人。”
關於張幼儀奮發圖強的人生經歷,她自己說過,“我一直把我這一生看成兩個階段:‘德國前’和‘德國後’。去德國以前,我凡事都怕;去德國以後,我一無所懼。”梁實秋在《談徐誌摩》一文中,對張幼儀評價得最為中肯:“她沈默地、堅強地過她的歲月,她盡了她的責任,對丈夫的責任,對夫家的責任,對兒子的責任——凡是盡了責任的人,都值得尊重。”
他是一首風花雪月的詩,而她,則是一個踏踏實實的人
和那些他愛的女子不同,她或許不夠有趣,卻誠懇務實;她或許不夠靈動,卻足以信賴;她或許不夠美麗,卻值得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