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裡面每天都會有很多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擦肩而過,各自天涯。
他們不是薄情,只是因為,青春的愛戀本來就如同葉子,太薄太輕。
ONE
這座中部城市最典型的氣候特點是,春秋很短,冬夏很長。每年2月初還是冷得要死,但短短的一兩個月時間,春天就被徹底趕跑了,林佳妮還沒有來得及把衣櫃裡面的春裝換完,夏天就來了。對於很多像她一樣年齡的女孩子總喜歡這樣的天氣。她們可以在腳趾上塗抹各種顏色的指甲油,穿短得可以露出一部分臀部的短褲或者小小的背心,若隱若現地露出花蕾一般的胸。
林佳妮卻不喜歡夏天,一想到那些短過膝蓋的花裙下藕節一樣的白淨細嫩的腿和她們年輕的主人,她就忍不住隔著長褲撫摸小腿上那片斑斕的疤痕。原本皮膚也是白淨的,但小時候被翻倒的熱水瓶燙傷,小腿上半部全毀了。大片斑痕像一隻蟾蜍伏在那裡。
她控制住自己不去多想,小心翼翼地將一枚生日卡片插到蛋糕上面,然後擠出標花袋裡面的巧克力醬,認真地寫下: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蛋糕是昨晚上那個男生訂的。快打烊時,男生跑了過來,用力推開玻璃門,看著正脫下粉紫色工作裙的林佳妮,急切地說:我女友明天生日,訂個蛋糕。明天我來取哈。付完定金,他用袖子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滴後飛快地跑了。
林佳妮在這家西餅店兼職已經一年零七個月。她要把錢積攢下來,因為醫生說,要去掉那個“蟾蜍”必須植皮,費用要2萬元。
TWO
直到第二天打烊,那個男生也沒來。此前也常有一些顧客,訂了蛋糕沒來取,林佳妮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無所事事時,她想過很多原因:也許男生很羞澀,原本想趁女孩生日之際表白的,突然反悔了;也許他和女友意外分手了,於是取消了原訂的計劃;也許……那個男生和經常來店裡訂蛋糕的其他男生並沒有多大區別。現在的男生都是哈韓或者哈日的,都留長發、穿打滿鉚釘的褲子、斜挎一個到膝蓋的運動包……她的男友阮錦添也是這樣。
因為阮錦添經常來西餅店就認識了。起初他總和一個女生來。他們從不面對面坐著,而是坐在同一排。男生靠過道,女孩靠窗。有時候,男生在女生耳朵邊嘀咕著什麼,女生一臉地驚愕,然後哈哈大笑地用手指去戳他的鼻尖。當然都是假惺惺地懲罰。有大半年的時間都是這樣。後來他一個人來,依然坐在靠過道的位置,發呆。這種情形林佳妮見得多了。失戀就像冬天路邊的一棵樹,掉光了葉子,看上去那麼孤獨可憐,但是春天來後,葉子又長起來了,到了夏天更是枝繁葉茂。那些失戀後的男生女孩和他們新的女友男友又勾肩搭背地親暱。
林佳妮注意了阮錦添好幾天,於是試著和他打招呼,此前阮錦添也並沒有真正在意過她。直到看到她遞過來的紙條上寫著“能認識你嗎”時,他才認真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個女孩。
就這樣有些文藝有些老套地認識了。
THREE
阮錦添在大成路邊上的一條弄堂裡面開了一家影吧。和西點屋隔了好幾條街。放一些以海洋為主題的影片。林佳妮去過一次,看上去像個網吧,但比網吧安靜,房間並不大,裡邊每人一台DVD讀碟機和電視機。多是院校的學生來看。林佳妮不喜歡這樣很多人的場景,就再也沒去過。
阮錦添告訴過她,他的爸爸是個海豚研究員。常年漂在海上。這種聚少離多的生活徹底擊垮了他們的婚姻。阮錦添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是在母親身邊長大的。他和父親的所有聯繫都是父親給他寄來一些海豚紀念品。
“如果以後你願意去我家,我會讓你參觀我的'海豚紀念館'的。”阮錦添說這話時,飽含著得意、自豪和希冀。
她真的答應去看他的“海豚紀念館”了。房子在一條狹長的弄堂裡面,是老式的建築,兩層的木架樓房,應該是五六十年代修的房子,紅磚青瓦,二樓的陽台上爬滿了綠色的植物。 “海豚紀念館”在二樓,要穿過狹窄的木梯子。踩在板梯上,有時有吱吱的響聲。她不敢踏上去。 “不會有事的,你跟著我。”他走在前面,第一次牽她的手。在窄窄的梯板上,她小心翼翼跟在他的後面。梯板真的很窄,過兩個人有些困難。他們都側著身體,面對面。他的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觸到她的胸,她慌亂地逃避。
他的房間真像一個海豚紀念館。江豚、真海豚、寬吻海豚、中華白鰭豚、條紋原海豚等十幾種海豚的圖片貼在門上、牆上。大小不一、材質各異的的海豚標本堆滿了整個房間。
“海豚不像人一樣,只要生命存在,就會不由自主地呼吸。它們是自主呼吸的,當它們不願意繼續活著時,就會有意識地自己關閉自己的呼吸……”阮錦添迫不及待地把自己腦海裡面所有關於海豚的知識講給林佳妮聽。林佳妮很震驚也很不解:“那就是說海豚會自殺?”阮錦添說:“是的,據說海豚是一種很懂感情的動物,它們自殺的原因,常常是因為飼養自己的主人離開了,或者所愛的另一條海豚變了心。”
“以後,我帶你去看真的海豚好嗎?”把她送出弄堂時是黃昏,他把抱在手上的一個白海豚的巨大玩偶塞到她的懷裡。是一種暗示或者說是試探。她慌亂的心無所適從,最終還是說:“好”。
這就是愛情吧。她想。
FOUR
她和阮錦添開始約會。他們散步聊天看夜景;吃飯泡吧看電影……做那些戀愛中的男女都做的事情。
她漸漸地離不開他,但始終沒有確定和他一起去看白海豚的日期。她知道,那樣他們也許要一起下水,他就會發現她小腿的秘密……她被這種不安的情緒折磨著,每天都要去數一遍自己的存款。
到冬天時,她終於即將湊夠2萬元。她很快就可以去做手術,將身體上的“蟾蜍”祛除。她就可以很泰然地答應阮錦添一起去看白海豚,一起和海豚嬉戲。到那時她要告訴他,她對這段愛情有多麼重視和堅持,如果他背叛她,她就將像海豚一樣終止自己的呼吸……那天快打烊時,她又在心裡默數了一遍自己的存款。
此時,街道上人漸漸少起來了,只有兩三個行人偶爾從門前穿過。她脫下工作裙,幸福地遐想著美好的未來。她彷彿看到阮錦添穿過馬路,然後一步一步、朝她的店子就來。然後店門被推開了,他從背後捧出一隻鑽戒……
但一些突如其來的事件總在輕易之間就打破了她的美好想像。就像現在她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閃了進來,他並沒有像電影裡面一樣拿著槍,只是蒙著臉,從口袋裡面拿出一把尖刀擱在林佳妮的脖子上說,“如果不想出什麼意外,請按照我說的做。”蒙面人讓她把“停止營業”的牌子掛到門上,然後很“紳士”地要求她把抽屜打開,把全部的鈔票裝到他丟在她面前的一個黑布袋裡。
失魂落魄的林佳妮按照歹徒的吩咐機械地行動著。這時,她突然地看到玻璃窗外阮錦添走過來的身影。阮錦添應該也看到屋內發生的一切。她像黑暗裡驟然看見了燈火,眼裡閃出亮晶晶的光,但只是一瞬,這光就熄滅了——阮錦添並沒有像英雄一樣破門而入,而是朝里望了一眼就徑直走開了。
“你想死啊!”就在林佳妮發呆的這個瞬間,蒙面人狠狠地踹了她一腳,然後一刀刺在她的腿上,她半跪在地上,沒來得及呼喊,嘴就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然後又是一刀……林佳妮看著血大片在腿上蜿蜒,感受著刀鋒掠過溫暖肉體時的冰冷,竟然不覺得痛,她只是不停地想著一個問題:為什麼阮錦添在門外看到自己遭到劫持,竟然那麼膽怯地逃跑了?
FIVE
林佳妮總是做噩夢,夢見那個即將打烊的夜晚,那雙狼一樣的眼睛,那冰冷的刀鋒……
醫生為她的腿植了皮。阮錦添每天都來病房,但她從來不讓他進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把自己死死地蒙在被子裡,像海豚沉入海底,淚水潸然而下,但是很快就被海水包融……阮錦添發短信說:“就算你的腿毀了,我還是會很愛你。”她冷笑著刪掉短信。
她出院的時候已經是春天,她在一個自助遊的團報了名。把手機號碼也換了,自助遊是體驗海上生存活動的一個男生倡導的,男生是廈門一所海洋生物學院畢業的。自助遊的成員租了一條船,在海上有八天的航行。第四天,船到了廈門九龍江口,一群白海豚出現在大家的視線裡。很多遊客都爭先恐後地打開自己的相機。
那時候,她和男生坐在甲板上,男生說:“你知道嗎?海豚不像人一樣,人沒有意識的時候,還可以呼吸,但是海豚不行,它們是自主呼吸的,需要意識去控制呼吸。當它們不願意繼續活著時,就會有意識地自己關閉自己的呼吸……”她輕輕地笑著,作出驚奇的樣子說:“是嗎?”
當男生抱住她的肩膀時,她沒有拒絕。她只是看著遠方看著不遠處海灘上的樹,曾經也掉光了葉子,但是春天來後,那些葉子又長起來了。她曾經以為失戀是多麼驚天動地的一件事,以為她會像海豚一樣為某個人關閉呼吸,事實上,他只不過是她青春的樹上的一片葉子,這片落了,很快就會有新的生長起來。
只是她永遠不知道的是,那個晚上,她所看到窗外的男生並不是阮錦添。真實的情況是:一個男生想來給自己的女友訂個生日蛋糕,他也像這個城市裡面很多的男生一樣都留長發、穿打滿鉚釘的褲子。當他走近店門時,看到“停止營業”的牌子,他就轉身跑向另外一家西點屋。他知道再不趕快,其他的店鋪也將關門……
“阮錦添”只是她恐懼時候出現的幻覺——人在最無助時,總會幻覺自己最想依賴的對象。而這之後,他們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澄清這次誤會,但她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他也在送了一周玫瑰後,失去了耐心。
這座城市裡面每天都會有很多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擦肩而過,各自天涯。他們不是薄情,只是因為,青春的愛戀本來就如同葉子,太薄太輕。